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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6章 丹心血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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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6章 丹心血(三)

“母親……”連戰場廝殺都不放在眼裏的小侯爺聞言竟楞了一瞬, 艱難地彎起一抹笑,若無其事地回道:“您莫開這樣的玩笑了。今日天色已晚,您早些歇息吧, 孩兒也累了。”

“站住!”老夫人說話地聲音不大, 但卻不容置疑, “明旭,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。”

裴少煊的身影僵在了原地, 他轉身看著自己的生身母親,目光裏是顯而易見的祈求。

“母親……”他的聲音艱澀得不像話, 指尖抖得像是一蓬隨風飄蕩的雜草,“您之前不也同意了我與殿下的事情嗎?為何要……”

“今時已不同往日。”老夫人平靜地打斷他的話, 如是道。

“有何處不同?”他握手成拳,下意識地掐緊了手心,而後又徒然地松開。

原本該衣錦還鄉、意氣風發的常勝將軍,此刻卻滿眼無力。那雙澄澈的眼睛依舊明亮, 像是浸在晨霧中的黑曜石。

“君心不變,我心不改。我與殿下情投意合, 與從前有何處不同?”他抿緊了唇,臉色是少有的蒼白。

老夫人有了片刻的心軟。

這畢竟是她唯一剩下的兒子, 是她看著長大的骨肉。她長長嘆息一聲, 飽含憐惜地看著面前的青年人,低聲勸哄道:

“明旭,從前她可以做你的同道者,可以做你的枕邊人,可往後, 她便是你的君主,是大昭的皇帝。”

長公主的駙馬, 可以繼續橫刀策馬、報效家國,繼續履行先輩未曾完成的遺願——雖然駙馬繼續從軍也有些難度。可是,皇帝的枕邊人,只能丟下一切,每日坐在四四方方的庭院中,等待君主賜下的那一點恩澤。

“明旭,那不是能與你廝守的愛人。”她為已經成人的兒子理了理衣襟,繼續勸道:

“聽為娘的話,重新尋個貴女成婚。現在不喜歡也沒關系,等你與新婦有了子嗣,有了家庭,自然能有眷侶間的溫情。”

“聽為娘的話,好不好?”老夫人的聲音很溫柔,潺潺如流水,泠泠若雅樂。

但裴少煊卻聽得遍體生寒。他看著面前這個雍容華貴、溫柔端莊的老婦人,猛地跪了下去。

額頭與冰冷的地面相撞,發出沈悶的碰撞聲。他再次伏地叩首,久久不動。

“明旭,你起來。”老夫人的臉色一下子便冷了下去,痛心疾首地斥道:“裴少煊,你這是何意?”

“恕難從命。母親,我已與殿下許下了白頭之約,此生不負。”跪在地上的人重重地三叩首,一字一句地回道。

老夫人不曾想到,一向還算孝順的兒子會這樣忤逆自己,氣得煞白了臉色,捂住胸口連連後退,毫不留情地罵道:“裴少煊,你當真志短若此?要拋棄大好前程,到後宮裏做個任人擺布的玩意兒?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“好,好,好!”老夫人氣極反笑,高聲喝令院中仆從傳來家法。

跪著的人面色沒有絲毫改變。他平靜地除了身上的輕甲,褪去了外裳,對著戰戰兢兢趕來的仆從,徐徐道:“惹怒母親,是我之錯。你們且動手吧。”

家丁托著猙獰的鞭子,看了眼地上的小侯爺,又看了眼盛怒的老夫人,最終還是硬著頭皮拿起鞭子抽了下去。

這鞭子除了手柄是光滑的之外,渾身都布滿了猙獰的倒刺。一鞭子下去,便見了血。鮮紅的血落在玉色的裏衣上,仿佛雪映紅梅,刺眼而奪目。

淺淡的血腥氣出現在寒冷的冬夜裏,刺鼻極了。

周圍的侍從看著小侯爺滿身的鮮血,求情的求情,勸和的勸和。

怎料這母子倆是如出一轍的固執。

老夫人不為所動地轉過了身,受罰的人也絲毫不顧身邊人的哀求,堅決不肯說一句軟話。

不多時,淋漓的鮮血便將地上的人染了個遍,原本十分淺淡的血腥氣,已彌漫在祠堂的每一個角落。

裴少煊緊緊地攥著膝上的綢布,緩緩闔上了眼睛。他其實不怎麽能忍疼,小時候不管是磕著了還是碰著了,保準是要哭的,只是後來長大了,習武了,才改了這毛病——但是不管怎麽長大,他還是覺得疼。

太疼了。

他忍疼忍得渾身都抖了起來,便只好讓自己想些其他的事情,以期能麻痹這樣強烈的疼痛。

殿下此刻在做什麽呢,會不會問起他、會不會有那麽一點兒的想念他?殿下穿上龍袍之後,會是什麽樣子呢……想著想著,他竟覺得後背的傷也不是那麽疼了……

“侯爺!侯爺!”耳邊忽然響起仆從哭天搶地的呼喊聲:“老夫人,可不能再打了,小侯爺畢竟年少,您何必與他一般計較……”

於是,逐漸模糊的意識又一點點回歸。身姿如松如柏的青年人避開身邊人的攙扶,看向那個始終背對著他的身影。

母親……想必對他很失望吧,否則,怎麽會連看他一眼都不願呢?

他揚了揚唇,卻始終笑不出來,深深吸了口氣,道:“母親還沒消氣,誰讓你們停手了?”

他頓了頓,調整好雜亂的呼吸,側頭讓身後的家丁繼續動手。被嚇出滿頭冷汗的家丁死活不敢再動手,於是,下慣了軍令的小侯爺便又使喚起了身後跟來的親兵。

軍營向來是令行禁止。左右為難的士兵左右為難地看著自己的上官,不得不領了命。

清脆的鞭聲覆又伴著呼嘯的風聲響起。

不知過了多久,靈位前那位雍容的婦人終於轉過了身,淚眼朦朧,但聲音依舊鎮定,細聽之下,才能發覺一點兒微不可察的異常。

“裴少煊,今日當著你父親、你長姐、你兄長的面,當著裴家列祖列宗的面,我再問你一次——你還要固守己見、自毀前程嗎?”

地上之人的氣息顯然比剛剛沈重了不少。他示意士兵暫且退下,擡頭直視著自己的母親,毫不猶豫地回道:“我心匪石,不可轉也。”

老夫人微微昂起頭,擡手擦了那一點兒淚痕,聞言似諷似嘲地笑了一聲。再開口時,聲音已再沒有絲毫波瀾,只揮揮手讓人退下。

侍從與士兵俱是如臨大赦,一面去請府醫,一面將冷汗涔涔的人小心地扶起來。

喧鬧了許久的祠堂再次變得冷冷清清。

裴少煊忍著後背劇烈的疼痛,一瘸一拐地邁出祠堂。

冷風呼呼地從庭院處灌進來,讓人不禁得打了個寒顫。裴少煊正要擡腳邁出院子,耳邊卻忽然傳來一聲飽含恐慌的驚呼:“老夫人!”

“夫人!”

是母親身邊侍女的聲音。

裴少煊面色一凜,忙揮開身側的人,不顧身後皮開肉綻的傷口,重新沖進祠堂。

紅木的桌角上沾了血,暗沈的紅裏,透著一股明晃晃的不詳意味。而剛剛還端莊沈靜的婦人,額頭上已有了一道極顯眼的傷口。刺目的血順著婦人的面容流下,更襯得她臉色慘白。

裴少煊心頭大慟,連忙從侍女懷裏接過母親,跪坐在地上,止不住地道歉:“母親,母親,我錯了……您別這樣,求您了。”

老夫人漸漸已緩過氣來,不許他去請府醫,也不願睜眼看他,斷斷續續地說著話:

“明旭,你沒錯……只是你我這輩子沒有母子情份了。”

“當年他們全死在了戰場上……我便覺得活著沒什麽意思了。茍延殘喘這麽多年,只是想看你報了國仇家恨,想看你滅了北狄。”

“如今……我要去見他們了。阿岱,還有少安和少靖,清水文吃肉文都在摳.摳峮死二而貳嗚九義si戚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過我了,我要去看看他們……你放開我吧。”

府醫終究還是被叫來了。須發皆白的老人家看著亂糟糟的現場,一時竟不知該先治哪個。他嘆了口氣,認命地在鎮北侯哽咽的呼喚聲中上前為老夫人診脈。

老夫人有意要尋短見,但好在被侍女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,故而沒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。可當醫者試圖為老夫人包紮傷口時,卻幾次三番遭到了拒絕。

老夫人的鬢發亂了,但神色是沒什麽變的。

甚至於,在這個亂做一團的祠堂裏,她是最從容不迫的人。

“老先生,不必幫我包紮。你救得了想活的人,但你還能阻攔一個想死的人嗎?我已經活夠了。”

裴少煊哽咽著開口,哀求道:“母親……求您別這樣……我錯了,我不該頂撞您……我都聽母親的,都聽你的。”

“不必拿這些話來哄我。”老夫人冷冷應了一句。

“母親,母親,都聽您的,一切都聽您的……”

老夫人驀地睜開眼,目光如炬,“好,那你聽好了,我要你與未來的大昭之主斬斷前塵,我要世間再無北狄,我要鎮北侯府,榮光永存。”

“你能做到嗎?”

“……我能。”話音落下之後,他仿佛才意識到這句允諾到底意味著什麽,眼底一片通紅。

晚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刮過臉頰時,他覺得他的心好像也被挖走了一塊,空蕩蕩的,什麽也沒有,只剩下虛無的回響。

他的手垂了下來,機械地,不帶絲毫感情地重覆了一遍:“母親,我能做到的。”

“若你做不到呢?”

“若我做不到……”

“你在此立誓。”老夫人不假思索地接了上去,“若你做不到,那就讓上天降禍於我,身敗名裂,不得好死。”

“母親……”他哀哀地望著她,可很快就又敗下陣來,僵直著身體擡起右手,一字一句地立下了毒誓。

夜色中的鎮北侯府終於真正地安靜下來了。

府中最尊貴的那對母子各自離開,回房裹傷。身心俱疲的裴少煊松了心中的那口氣,人事不知地昏了過去。

再次睜眼時,天光已然大亮。明媚的晨光自小窗中透進來,盈盈燦燦。

不用特意分辨,他便知道坐在他床頭的人是誰。因為在這過往的十幾年裏,他們是最要好的青梅竹馬,是最默契的戰友同袍。

屬於對方的氣息,早已經刻進了心裏最深的角落。可此刻,當那股清新而芳香的氣息撲至鼻尖時,他心裏卻再沒了以往的甜蜜。

“醒了?怎麽還裝睡?”坐在床前的楚靈均端了碗黑乎乎的藥汁在手裏,語氣中似乎微微帶了些嗔怪的意味。

幾乎沒多想,裴少煊便睜開了眼睛。四目相對,心中只餘苦澀。

楚靈均用勺子攪了攪藥汁,又將勺子遞到他嘴邊。見他似乎在怔楞,便嘆了口氣,道:“昨晚之事,我已經知曉了。無須擔憂,我會安排好的,你安心養傷便是。”

她再次將勺子遞到他嘴邊。

臥床的人卻偏開了頭,眼神也不敢看向她。

“殿下,母親已為我安排了婚事……我已然同意了。”

楚靈均不置可否地將目光落在他身上,眉頭一皺,本要生氣,但瞥見他蒼白的神色後,無奈將語氣放軟了三分,“所以,明旭想說什麽?”

“我同意了母親安排的婚事。不久後,我便要成婚……從前種種,是我冒犯了殿下。”

“我已說過,其餘之事我會解決。”楚靈均聞言一嗤,將藥碗撂在一旁,語氣中難掩慍怒,“裴明旭,你到底想說什麽?”

從始至終,他都不敢看她的眼睛。當女子的質問聲傳到耳邊時,傾訴衷情的話幾乎已到了嘴邊。

但他知道他不能。他的餘生,已經被母親束縛在了方寸之間,從此不能越雷池一步。

他垂著眉眼掀開被褥,飛快起身跪在她腳邊,行了一個臣子拜見君王的大禮。

幾個動作下來,剛剛包紮好的傷口毫不意外地裂開了。鮮艷的血不僅浸透了繃帶,也染紅了裏衣。

他卻像座無知無覺的雕塑一樣,固執地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
“罪臣……辜負君恩。”

不過一夜,昨天還相擁在一起的戀人,就好像看不懂人的好意了。

……其實,怎麽是看不懂人的好意呢?不過是心意已改啊。

楚靈均起了身,望了眼身邊的人,又迅速將目光轉向窗外的冬景。

“地上冷,起來說吧。”她話音微滯:“你若還有什麽想說的話,可以遣人送信給我。”

一身白裘的女子很快就離開了侯府,回到那座富麗堂皇的皇宮之中,處理著各種各樣奏疏。

熹寧帝自從下了退位詔書之後,便搬進了長樂宮,不再過問政事。

也是因此,各種各樣的折子都堆到了她的案頭。她一頭紮進這些政務堆裏,連著兩夜未曾合眼。

也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,窗外開始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。

在這場京城初雪之中,楚靈均披了氅衣,從宮女手中接過那封從鎮北侯府傳進來的箋紙。

對方心意未改,呈上來的,還是臨走前叩首說的那六個字。

斜倚在書案上的女子輕輕摩挲著花箋上的字跡,略有些出神地晶瑩剔透的玉樹瓊花,平和地裝點著蕭瑟的院子。

一陣寒風掠過,便有叮叮咚咚的響聲,自廊下傳了過來。這聲音清脆而悅耳,但聽著有些哀傷,仿佛在奏著一闕離情別緒。

楚靈均順著聲源望過去,便看見了朱色長廊下掛著的那只風鈴。

“這只風鈴,好像掛了許多年了吧。”她不自覺地呢喃出了聲。

身邊的清瑤聽見,便柔聲應道:“有些年頭了,是您十三歲那年,親自掛上去的。”

是了,應該是在十三歲那年,裴少煊將這只風鈴贈予了她。她便搬她便搬著梯子,將這風鈴掛在了承暉殿的長廊下。

算起來,真的有些年頭了呢……

楚靈均莞爾一笑,起身將手裏的花箋丟進火盆裏。

精美的箋紙很快就被紅色的火焰吞沒,化為荒蕪的灰燼。

如今的鎮國長公主,即將登基的大昭新主轉身望著身邊人,聲音不疾不徐:“聽著鬧心,姑姑讓人摘下來吧。”

淑雅溫和的女官未曾多問,只是有些惋惜,“好些年頭了呢……”

“是許久了,但是,也不是不能割舍。”

清瑤便應好,微微福了福身,想遣人將那串風鈴摘下。

卻不料楚靈均又開了口:“姑姑,今日六尚局的女官是不是來過了。”

“是。”清瑤答:“女官來請您遷宮,但仆見您不得閑,便暫且打發了她們。”

楚靈均攏了攏身上的氅衣,嘆道:“也是時候該搬到臨華殿了。”

熹寧帝搬走之後,她本來就應該搬進去了。

“還要勞煩姑姑操持。”

“仆之本分罷了。”

清瑤領了差事離開。

而楚靈均也出了內殿,從宮女手中要了把油紙傘,漫無目的地走在這座她生活了許多年的宮殿。

落雪紛紛,恍若柳絮飛舞。

她看著被冰雪籠罩的紅墻綠瓦,輕輕呼了口氣。

這座熟悉的宮殿,很快就要與她前二十年的生活一起,湮沒在記憶的深處了。

從今日起,她便是臨華殿之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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